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全能大画家 > 第九百三十章 少女的祈祷
    伊莲娜小姐觉得,人生之中总有些时刻,比其它时刻更加浓烈一些。


    很多日子漂亮得看似是一场繁华的视觉轰炸,实则就像是购物街的橱窗之上的广告。


    它们永远有着相似的审美,相似的配色,相似的广告语,它们提供的也无非是相似的氛围感。


    看了一幅就如同是看了一千幅,区别也无非是有的在卖围巾,有的在卖运动鞋。


    有些日子也是这样。


    你先是过了一天,然后重复了一千天——她是在伦敦出席晚宴,还是在巴黎看展,其实并无太大的区别。


    而有些看似平淡的充满重复的日子,又会在人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的印记。


    或好或坏。


    或喜或哀。


    他们在岛上一天天的重复看着太阳升上天幕又降入大海的时光,便同时被平淡的欣喜和幽静的哀伤两种情感涂成了两种不同颜色的色调。


    在返回陆地以后,安娜从艾略特秘书的手里拿回了她遗留在货船上的记事本。对于他们在岛上的生活,女人只在记事本的空白页上写上了“梵高之夜”几个单词。


    这个行为酷似150年前的卡拉·伊莲娜小姐,在她二十多岁时的壮游旅程结束后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所画下的素描线稿雪绒花。


    雪绒花的花语是“重要的回忆”。在中欧,它也象征着为了爱去牺牲一切的决心。


    卡拉心中,雪绒花是一个记忆的书签,代表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代表了她的勇气与力量。


    伊莲娜小姐心中——


    “梵高之夜”也是一个记忆的书签。


    它代表着《罗讷河上的星空》和《星月夜》叠加一起,宁静的幸福和躁动的天空叠加在一起的双重意象。


    它代表着她和顾为经,曾经和梵高与高更一样,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探讨着艺术的回忆。


    它也代表着她和顾为经,曾经和梵高一样,看着天空,然后被对着自然力量的敬畏,对于生命的热情,对于生活狂躁的不安以及……对于救赎的向往所包裹着。


    哦,对了。


    还有。


    在荒岛上的最后几天,伊莲娜小姐讨厌起了梵高。


    在那天她在沙上画过画后,她从来没有一次提起过梵高的名字,有两次顾为经试图说起梵高,也被安娜用颇为生硬的姿态,立刻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倒不是梵高哪里惹怒了安娜,或者安娜在沙上画星星,顾为经微笑的时候太多,把伊莲娜小姐笑得恼羞成怒,想要把梵高从地下抓过来啪啪啪抽一顿鞭子。


    安娜的讨厌,其本身和可怜的文森特·梵·高先生并无任何关系,而是源自于她内心之中的无助。


    解释起来稍微有些复杂。


    事情的具体原因是这样的——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的,在“树懒先生的策展小课堂”告一段落以后,伊莲娜小姐也已经无法继续上“顾先生的绘画小课堂”了。


    概括来讲,顾为经病得很重,而伊莲娜小姐对此根本无能为力。


    顾为经整个人显得昏昏沉沉的,而且热的惊人。


    安娜不知道该怎么做。


    哦。


    知道还是知道的。


    她知道他在生病,知道他在发烧,知道他有发炎或者感染的症状,也许他需要一些降温药物,一些抗生素,头孢什么的。


    可女人要哪里去找药物呢?


    他们手边连最基础的青霉素都没有。


    伊连娜小姐知道该怎么做,但她实在不知道能够怎么办。


    几乎所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经典冒险里,当人们长久的受困野外,水手们流落荒岛的时候,往往都多有团队里扮演智者角色的人用野生树皮制作“奎宁”来治疗发热的段落。


    比如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


    在冒险家的境遇里。


    那简直被形容的像是包治百病的神药一样。


    安娜知道这一点。


    可是……是所有树皮都有用么?是所有发热都有用么?它到底要怎么做呢。


    她盯着那些海人树出神,然后发现除了“奎宁”这个名字以外,自己完全对此一无所知。


    可怜的海人树们成功的逃脱一劫。


    也许顾为经需要一些更有营养的食品,需要一些维生素的补充。


    她知道鱼肉富含维生素。


    伊莲娜小姐把救生包里的鱼线,绑在了木棍上,一端绑上了塑料的路亚鱼钩,抛在海中,尝试着钓上来一些东西。


    她没有老顾同学明明天天空军,依然能神奇的在照片墙上变出抱着大鱼的合影的魔法。当安娜在一块沙滩上稍微突出海面的礁石上坐了半个小时以后。


    她明白了一件事。


    这么坐下去是在浪费时间。


    在海岛边快乐生活的鱼儿们,成功的逃脱了一劫。


    最后。


    伊莲娜小姐尝试尽了自己手头上所能做到的最有效,也是最朴实的办法,如果顾为经发烧发的厉害,她就尝试用淡水擦拭他的额头降温。


    顾为经觉得头疼,她就让他小口小口的饮水。


    如果顾为经觉得冷,就让他多去靠近火堆。顾为经实在烧的昏沉,安娜担心他会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烫伤了自己的时候。


    伊莲娜小姐就轻轻的抱住他的头。


    安娜都不清楚。


    她这个行为是在给对方降温还是在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


    安娜很清楚。


    她这个行为是在温暖自己,温暖自己的恐惧,温暖自己对于孤独冰冷的绝望。


    有那么几次,有那么几个小时,顾为经看上去好些了,温度降了些,能够主动说话,还有兴致能跟她聊天。


    但一次又一次的。


    正当伊莲娜小姐心生喜悦的时候,顾为经又会迅速的重新发起了高烧。


    安娜觉得她的行为仿佛是一位靠着吉普赛人的占卜术,预言股票未来走势的蹩脚投资经理。


    顾为经就是她账户里唯一一支股票。


    每一次他的情况好了一些,她就会以为是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根据水晶球里的倒影、茶叶杯里的残茶根,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而每一次。


    他的体温又都会以一种分外变幻莫测的态式,给予她迎头痛击。


    这让伊莲娜小姐忽然就念起了梵高。


    她记起了梵·高的死。


    梵·高当时的状态看上去实际上并不那么糟糕。


    梵·高对自己开了一枪。


    子弹打偏了,远远没到命中要害的地步。


    然后中枪后的画家一路溜达着去了一家常去的咖啡馆,见了相熟的友人。


    有学者认为,梵·高死亡的一大原因就在于他们的家人相信盖切特医生。


    这位给梵高提供治疗方案的医生笃定相信当时颇为时髦的“顺势疗法”的作用,没有进行任何专业的治疗,也没有把他送去正经的医院。


    之后的几天。


    梵·高整个人便发起了高烧。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似乎看上去还好,能够和友人一起吸着烟。


    可最终。


    他昏迷不醒。


    他一命呜呼。


    与世隔绝的荒岛之上,顾为经是她的梵·高,她则是顾为经的盖切特医生。


    盖切特医生信心满满。


    伊莲娜小姐绝望又无助。


    所以,她突然就讨厌起了梵高,就像迷信的赌徒不喜欢听到任何与“输”相关的字眼,迷信的股票经纪人会讨厌提起“亏钱”。


    陡然之间。


    这种相似感让伊莲娜小姐,这位梵高的粉丝,讨厌起了任何与梵·高相关的意象。


    女人害怕这样的字眼会成为一种象征。


    呼唤的多了。


    梵·高就会真的从星空上下来,让死神把他从自己的身边带走。


    安娜把自己在沙滩上画着的星星,赤着脚踩了个粉碎。


    ——


    在岛上的第四天夜里。


    顾为经发生了一次抽搐的痉挛,到了早晨才变得好些,被安娜喂了一些水以后,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但愿那是睡眠。”


    伊莲娜小姐没搞清楚,那到底是睡眠还是短暂的昏厥。


    她不敢呼唤对方。


    如果是睡眠,那么把顾为经叫醒,除了让她获得些许的心理安慰以外,无疑于让顾为经再次深陷病痛的折磨之中。


    如果那是昏厥,安娜担心自己会崩溃。


    伊莲娜小姐甚至开始认真思考过,把沙滩上的那艘救生筏重新拖向大海的可能性。


    南洋的岛屿群连绵在一起。


    这个岛是无人的荒岛,但……也许他们离有人的岛屿也不算太远,如果救援队找不到他们,那么……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靠着洋流去碰碰运气。


    安娜很快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能漂到一处荒岛上已经很幸运了,这里起码有火,有陆地,只要扩大搜索范围,有救援的飞机能从天上经过,多少也会飞过来看一眼。


    一旦离开岛屿开始漂流。


    以顾为经现在的状态,她不确定他能再次撑过大海的颠簸。


    所谓的“救生筏”正如“奎宁”,两者别无二致,它们所带给伊莲娜小姐的都是海市蜃楼般的安慰感以及虚幻的想象。


    不是她和顾为经兴奋的在沙滩上构建艺术展的那种。


    而是你以为你有A、B、C三种不同的选项。


    实际上。


    你拥有的仅仅只有无助和绝望。


    ……


    也就是那天晚上顾为经抽搐过后,安娜开始了祈祷。


    祷告。


    祈祷。


    对天发誓,对着星星许愿,无所谓那怎么说,大约是无助之人手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有的只有愿望。


    伊莲娜小姐盯着大海,拿着她的那支手表。


    她先是发誓,要是两个小时内有救援队能出现,无论是货轮,渔船还是天上的飞机,她发誓自己会给第一个看见他们的人100万欧元,如果同时救援的船上会有医生,那么无论他多么的蹩脚,她也会给他100万欧元。


    当场就给。


    立刻,马上就给——在她拿到支票本,或者能以任何方式转账的第一瞬间。


    她愿意用100万欧元去买一片的抗生素。


    要是医生给她,她就把钱给医生,要是渔民给她,她就给渔民。要是大海把一只漂流瓶推到岸上,里面装着一片头孢的话,她就把一百万欧元的现金抛进大海。


    没有人来。


    两个小时过后。


    她开始重新盼望,要是下两个小时内,能有渔船出没,那么奖金被提高了到300万。


    没有人来。


    安娜·伊莲娜。


    这个从来不算虔诚的天主教徒,又双膝跪在沙滩上,开始了人生中最为虔诚的一次祷告。


    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无论她怎么许愿,向任何人许愿,向任何事情许愿,都没有回应。


    自然的伟力是如此的让人绝望。


    伊莲娜小姐心中的祈愿变为了愤恨,她斥责着命运的不公,斥责着为什么要让他们经受这一切,斥责着沙子,斥责着海人树,斥责着梵高。


    她斥责着他们四周的一切事务。


    用怒气勃勃的小皮鞭抽打着四周的所有,抽打着这个世界本身。


    世界以轻蔑的沉默,回应着伊莲娜小姐的愤怒。


    世界上所有的愤怒,世界上所有的绝望,都源自于人的无能为力。


    在安娜的回忆里,那时的场景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瓶中恶魔”的经典故事,瓶子中的恶魔对天发誓,如果三百年内能够得救,那么它就会给那个人世界上的所有财宝。如果五百年内能够获救,那么它就会让那个人成为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


    魔鬼等了一千年,才有渔夫打开了那个瓶子。


    于是。


    积累了一千年的怨气倾巢而出,让恶魔想要去杀了对方。


    可所有的情绪,在辽阔的自然面前,都是苍白的。


    伊莲娜小姐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她挣脱出了无用的狂怒。


    她坐在救生筏边,蜷缩着腿,怔怔得盯着顾为经的脸出神。


    歇斯底里有什么用呢?歇斯底里的怨气能让他们的未来能有任何改变么。


    才两三天的时间,年轻人的脸颊就深陷了下去,面色苍白而憔悴。


    又一次的。


    伊莲娜小姐想起了顾为经画在沙子上的那幅画。


    繁华而美好的事物的易碎,从来都不是用来让人厌弃美好事物本身,让人远远跑开的,而是让人意识到它们的可贵。


    而祈祷。


    它未尝是想要得到漫天神佛的呼唤。


    更多的……则是让人明白自己是谁,让人明白,到底是什么对自己最重要。


    于是。


    安娜从救生筏边走了下来,她慢慢走到顾为经画画沙子边。


    沙子上的作品早已斑驳不堪,仅剩模糊的线条。


    伊莲娜小姐在那幅画上跪了下来,她双手交握,垂着头,开始向一个一定能回应自己的人祈祷。


    不是任何一位神明。


    她向自己祈祷。


    她也向自己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