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下,手无残影,术野清晰,脾脏的血流已然被阻断。
陆成站在了主刀位,做完正式切除病损前操作准备后,抬头请示:“陈老师,我开始了。”
陈松点头:“说了你全程操作,你操作便是,你主刀又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别废话。”
陈松目前只是想继续看陆成的操作细节,前期的开腹、止血等细微操作虽也是陆成做的,但这些都是基础的活儿。
切口暴露属于是程序化的流程,已经被无数前辈总结凝练到一板一眼境界,着实看不出什么蹊跷!
这是一台择期的脾内纤维瘤,并非是急诊所致的脾创伤,因此,此刻的脾脏看起来大部分圆润,只是在右上极有一条条索状的外凸凸起。
陆成早细致观察过脾脏的肿物走向,也评估过大小,小心地切开被膜后,红髓显出。
肿物位于白髓与红髓交界处,将靠外的红髓顶出!
“小心脾窦。”陈松不是很放心,补了一句。
陆成并未回复,而是用手里的尖刀在非常细致地往下深进,每一刀的着力点、纵深切口,都恰到好处。
那种对细微轻变都控制得具体入微的功力,是很难用目光直接捕捉的,必须要以切开后的分离面细节,才得以显出。
厨师也能用刀,普通人也可以用刀。
外科高手用刀与他们不同之处就在于具体入微,越是顶级的高手,在用手术刀切除的时候,就越是对自己的手有绝对的掌控。
境界高者,手刀一体,境界更高者,心到手到刀到。
陆成的水平,固然还没有达到那种奇观境界,可能够做到手刀完全一体,已然是让陈松对其改观了。
纤维瘤是良性的肿瘤,有自己的完整包膜、结构以及蒂部。
要将其完整切除,不是它在哪里,就从哪里破口动刀,而是要走脾小梁,尽可能地将其暴露后,以最小的口子,将其完整切除。
或者,就是以保脾术中的部分脾切除术为应对方式,连带着纤维瘤所在的脾实质进行部分切除!
陈松看了大概两分钟,便缓缓点头:“不错,木有吹牛。”
张铁生这会儿虽然是二助,境界不到的他,却看不出细节性的东西,只负责喊六六六:“很nice!”
陈松则问:“nice在哪里呢?”
“操作。”不知纠由的张铁生血混子,给的答案就是为了混点分数,他的眼神和善,带着友谊的讨好。
“算了,这个问题为难你了。”陈松也没追求张铁生给具体的答案。
要一个小学生给出椭圆函数的论证过程,是为难人家了。
“红髓、白髓内有大量的。”陈松在将给陆成讲解时,马上停声。
陆成已然是剖开了红髓实质的近端,并且找到了红髓的供养血管近端,单手抽吸放空腔内余血后,如单身汉找寡妇一般地利索将血管主支予以夹持起来。
而后梳理分支……
保脾术不是简单的三个字,也不是打打杀杀,更不是人情世故,是具体而微的操作,于器官局部而言,是生命的重新绽放……
医学的祛魅本质在于难而不会,会则不难。
操作水平和操作细节,到了那样的火候,见山是山,没到那样的火候时,就是外行,看起来就很觉得不可思议。
……
一台手术下来,陆成做的酣畅淋漓,陈松看得酣畅淋漓,唯独张铁生,觉得陆成和陈松二人有点怪怪的。
特别是陈松,仿佛去蓉城进修过似的,看向陆成的目光泛着‘浪荡’,围着陆成前后左右在转:“啧啧,啧啧,啧啧啧……”
陆成则谨慎回说:“陈老师,其实,我现在忽然觉得,保脾术的话,在遵循基本原则的基础上,把每一步操作都做到恰到好处了,就没有必要遵循其他老师的‘格式化步骤了’!”
“当然,我也不知道我这样的体会,对不对!”
陈松在陆成的右侧站定,右手忖着下巴:“诶,陆成,我给你打个比方啊,你猜,为什么初中生解一元一次方程的时候,需要列详细步骤式子。”
“高中就不用了?”
“大学本科,则是可以省略更多的过程?为什么?”
陆成隐隐有过猜测,回道:“陈老师,您想说的是,所谓的标准术式,其实是给初入行的医生准备的?”
“对喽!”
“我们之前探讨过,一台标准的手术,其实就可以看作是人为的‘程序’,比如说脾切除术,你就要先找脾动脉、夹闭脾的进出入血管。”
“本质就是,制造一切前期准备,使得脾切除术后,不能再有血管漏血。”
“新手医生在学习的时候,按照这个原则,大抵不会错。”
“但有些教授、有些主任医生,很有自己的经验,操作细微,他就可以不按照推荐的手术术式走。”
“这就是手术,也是外科、医学、监管部门给副高级临床医师授予主动权限的根本理由。”
陈松说完,又道:“如果所有的外科医生,都能有你现在的基本功的话,切脾术这个术式基本可以被摒弃了。”
让一个大学生去解一元一次方程,基本上是手拿把掐的。
可问题是,在读的初中生,他不可能有数学本科生的那种水平啊?
甚至,一些偏科严重的非数学专业的大学生,也未必会直接解一元二次方程。
一眼看不出答案,你不给他解方程的“标准步骤”,那这个题不做了?
张铁生听得一知半解:“陈教授,小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陈松给张铁生打了一个恰当的比喻:“我们在说去洗脚该怎么找地方的事情。”
“这不是发个信息的事情么?”
“我来安排。”张铁生闻声立刻掏手机去了。
陈松伸手拦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直接发信息起飞,我和陆成,就只能走美团这样的程序。”
“懂吗?”
张铁生当然似懂非懂,不过也只能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杜强主任回来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
杜强也没有觉得很失望,只是搓着自己的脸皮子,和值班的张铁生唉声叹气:“唉,铁生…我怎么这么倒霉呢?”
……
陈松教授的宿舍里,陆成走进后,就第一时间打开了茶水壶烧水开关,而后径直走向了陈松教授常备的茶叶处。
陈松忙伸手:“小陆,我去拿茶叶,你准备杯子,你能拿到的,都不是特别好的货色。”
陈松藏了私货。
陆成现在也渐渐爱喝茶了:“陈老师,那我就不客气了哈。”
陈松很快进了自己的卧室又返回,手里捏了一小撮茶饼,对其珍惜异常。
接着继续在车上的话题:“反正现在杜主任就是面临着这么一个问题,有外人传言,他对下级太过于苛刻。”
“以至于急诊科的人都吃不饱,自家兄弟之间还要砍砍杀杀的。”
“杜主任头疼得很。”
陆成笑得苦涩:“田壮家里的那些破事,和杜主任什么关系?”
陈松则说:“可爱听传言和八卦的,自然都喜欢听更加刺激的,最好是爆一些上位者的黑料,才最合大众口味了。”
“这就好比,现在省内,手外科的一些年轻人,把你比作独孤求败了。”
陈松的类比让陆成觉得格外奇怪:“啊?怎么和武侠扯上关系了?”
陆成看过,也知道独孤求败,只是前后的折转有点太生硬。
“独孤求败啊,年少成名,一手独孤九剑独步天下。”
“当然,也有人说你是自创了六脉神剑的段誉,因为内力有限,爆发力虽然不强,但万一被激发了,也是可以伤人的。”
“你的那些缝合技法,类比起来就是独孤九剑和六脉神剑,是攻击招式,是顶级攻击招式了。”
“当然。”陈松这会儿慢慢悠悠地给陆成匀茶:“你现在就是被传功了的虚竹,内力也开始狠了起来。”
“不说独步天下,独步四十岁以下,肯定没人是你的对手。”
陈松今天才算是把外科手术给陆成彻底地拆解清楚。
新手靠流程、熟手靠术式、技法,高手则随心所欲。
每种层级的上限和下限就完全不同,就好比顶级教授,他们做一种手术,哪怕是闭着眼睛做,下限都比新手的上限高。
陆成则抿了抿嘴,轻声道:“陈老师,其实,我这次会选择去转创伤中心,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你说。”
“喝茶,一边喝,一边说。”陈松划开右手邀请。
陆成慢抿一口:“除了升职之外,还可以接触更多病种,做点自己想做的。”
“陈老师,毕竟,您说过,自己摆的桌子要被认可的话,病例,能拿出去给别人讲的病例,才最有说服力。”
陈松一边慢慢品茶,一边在慢慢品陆成所说的话。
过了良久,才回道:“你的意思还是,你不想被其他人左右了!”
“你有属于自己的强表达欲?”
陆成身上的遭遇,陈松了解不算多,可也了解过不少。
考研的时候受挫,去了汉市之后,也是坎坎坷坷的。
身边可信的人并不多。
换句话说,陆成原本的积累,在顶级教授看来,不过是一种耗材,是一类要安插拉拢的棋子,成为他们棋盘的组成。
陆成比较生气的并不是钟军云教授让陆成与其他人合作,而是从来不给陆成说明,就直接对陆成进行了“安排”!
安排与舍弃,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依照下棋者的主观意愿走的。
“或许吧,陈老师,我还是觉得,医学最终还是要归结于医学本质。”
“无论是技术也好,手术术式也罢,技法也好,科研突破等等,如果没办法使得患者直接受益,其实都是脱离医学本质的。”
“所以,我更喜欢临床。”
“我这不是对基础科研有偏见,仅仅只是我个人的喜好。”
“我去湘州的这段时间,没很多事情做,所以我在进试验室之外,就只是在看,在脱离医者的这个身份,去探索病人们到底需要的是什么。”陆成回道。
说到这里,陆成笑了起来:“陈老师,您也可以理解为,我没啥大用,所以就只能搞一搞闲情逸致。”
在古代,诗词是小道。
真正当朝的大佬都忙着为国为民,制定国策去了,所以,诗词的产出,多是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
真正混得好的,注意力都在学手术、做手术上了,像陆成这般,去体会患者想些什么的,都是变相的loser,或者是阶段性的loser!
“嗯…这样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你的确有这样的积累,可以做这种事了,不算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急诊,你快接触到真正的核心圈层了。”
“急诊的奥义就只有两个字,救命,是最有意思、最简单、也是最难的。”陈松这是以一位急诊从业者的身份在和陆成感慨。
这时候的陈松,不再是陈老师、陈教授,他和陆成,就是平等坐着的同行,在交流各自的感悟。
“陈老师,您不会骂我了吧?”陆成突然问。
陈松回道:“我还骂你干嘛?”
“怕你都来不及…”
“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就不是一个乱来的人。只是,毕竟我的认知也是有限的。”
“我哪里知道你突然有这么猛的积累?”
陆成继续说:“其实,陈老师,在我答应去创伤中心之前,我还做过这方面的准备。”
“第一,张铁生的亲戚,就在我们湘州人民医院工作,是我们医院的副院长,我从他那里肯定了,只要我敢去撑、能去撑的话,程序正义是不必担忧的。”
“州里面的领导,自有为我辨道者,因为他们需要为自己论经说法。”
“其次,我们课题组不是来了个叫戴临坊的嘛,戴临坊他帮我去问过省里面的意思……”
“总结下来,这是一次机遇。”
“而我等到了一切程序的正义,这时候,我想上若不上,那就不是谨慎了,是怂。”
陈松听完,当即目瞪口呆。
愕然一会儿:“你除了专业储备,还做了其他方面的准备?”
“嗯,省里面的准备,不过是顺带,是那个戴博士,是他需要在湘州这边站稳脚跟,以应以后可能的变故。”
陈松听完,仔细一分析,才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小丑。
陆成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陈松愣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蹦不出来了,只剩下了震惊……
一般人,能够做到技术的储备,就格外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