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之后，沈离终于吃到了真正的荷叶鸡。
果然香喷喷、白嫩嫩，一口咬下去汁水直流。
“很好吃。”沈离对顾浅浅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谢谢。”
不仅仅因为这道荷叶鸡，也为了昨日她相让的魔晶。
从小到大，他身边总有以各种借口凑过来的男男女女，他也早就习惯于别人莫名其妙释放的善意。
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拒绝，毕竟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受一时之惠，总得用更大的恩情去偿还。
所以他很喜欢和离山师姐的相处方式，她借助他来养伤，他也需要她指点自己的修行，他们从互有需求再到慢慢了解彼此，而现在，他们已成了朋友。
纵然他们还有各自的秘密，可夫妻之间都很难坦诚相待，更何况朋友？
而眼前这位自称“顾浅浅”的女孩不同。
她把魔晶交给自己时，目光坦然，毫无任何索求，所以他欣然接受。
她把荷叶鸡递来时，目光闪躲，但神情又极其认真，所以他顺手接过。
毕竟，她红着脸认真起来的样子，让他以为自己会死。
“可惜...”沈离默默啃着鸡腿，为昨日浪费的经验而惋惜。
“不可惜的。”坐在一旁乖乖巧巧、丝毫不像五境修士的顾浅浅连忙摇头。
她脸蛋还残存着些许绯红，但说话却利索了不少：“这种参羽宝鸡在神猴谷有很多的，只是平日里我师父不让我去抓罢了。”
沈离不置可否的点头，顺口问道：“这次呢？不怕师父责罚你了？”
“我师父不在啦，也不知道她过得如何，何时才能回来...”顾浅浅说着最伤感的话，扬着最明媚的笑脸。
沈离瞥了她一眼，没吱声。
眼前少女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像一块纯洁无瑕的璞玉，但行事作风又处处透露着妖邪。
这样的人要么城府极深，要么...
他忽然抬头笑了笑，似打趣般问道：“这只鸡似乎还在幼年，你不怕它父母牵挂吗？”
顾浅浅彻底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垂下脑袋，轻声道：“其实...我抓它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
声音越来越小，就在沈离以为她要哭出来的时候，又是一盘荷叶鸡闪现到他眼前。
“所以它全家都在这儿啦”
“......”
沈离愣愣望着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顾浅浅则得意坏了。
师父总说她傻，还说她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道侣...可现在呢？她早就预判了天命人的预判，诚实展现了自己最机智的一面！
如此一来，她比师父更早找到道侣也说不定
不过...天命人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呀，刚才自己都看傻了呢。
想到这里，顾浅浅偷偷瞧了沈离一眼，见他还在望着自己，又赶忙脸红红的移开视线。
“谢谢你的荷叶鸡，时辰不早，我要去修行了。”
她听见天命人这般说道。
“！！！”
顾浅浅心中一惊，但慌归慌，这样的对话也于她心中早就模拟了五百二十遍。
“等...等等，我还给你准备了其他礼物...”
“谢谢，但不必了。”
“不...不行！”
顾浅浅急了，张开双手拦在了沈离面前。
因为紧张，所以她下意识闭紧双眼；因为慌乱，所以她下意识激发出了灵力。
灵力威压产生的气浪以她为中心轰然荡开，十丈外的草木尽皆摧折俯仰。
“好的，什么礼物？”
天命人笑得很有礼貌，大概也被她的诚意打动了吧。
顾浅浅却有些迟疑，她看了看只剩下骨头的荷叶鸡，又瞧了瞧耐心望着她的沈离，最后只好从须弥戒里把东西倒了出来。
肉，很多肉，香喷喷的，饱含灵力的，像肉山一般的肉。
“......”
沈离一阵沉默。
哪怕他极力忍耐，可身体的本能却迫使他朝食物不断靠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饿了有多久了。
冥想会饿，悟剑会饿，御敌之后会饿，更夸张点说，他就连吃饭的时候都会越吃越饿...
而这段日子家里更多了一张嘴，虽然离山师姐并不贪口腹之欲，但为了让她早点儿恢复，沈离几乎把所有积蓄都用来购买灵气充沛、但并不能饱腹的食材。
他的灵石已经见底。
离山师姐更穷，她的须弥戒里好像只有无数件款式不一，颜色相同的衣裳。
而现在...
沈离看着眼前那一盘盘、一堆堆的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一个时辰后。
三境小修扶着立夏缓缓起身，嘴角洋溢着满意的微笑。
这是自师父仙陨之后，他第一次吃饱。
但更让他意外的是，即便自己使出全力，那些吃食看起来也仿佛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他瞥了一眼魅魔少女，心里对她有了新的认知：很有钱很大方的傻妞。
魅魔少女也在望着他，小嘴微微张着，像是见到了域外天魔。
沈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吃相不好看，便连茜茜仙子也时常嫌弃，更别提那些只见他一面，就以为他连吃饭如厕都不需要的少女们了。
不过这样也好，能少了许多麻烦事。
“你...”魅魔少女结结巴巴的开口。
‘果然...’沈离暗自点头，看来终于能摆脱她了。
“你好厉害！”
“？”
“即便是我，也要好几天才能吃完呢！”
“...哦。”
沈离回头看了看那堆彻如山的肉食，简单盘算了下自己所需要的时间，也不禁对女孩竖起大拇指：“你也很厉害。”
犹豫片刻，又笑了一下：“谢谢。”
这次的“谢谢”比先前更为诚恳，女孩显然感受到了，慌忙垂下脑袋，声若蚊呐：“我才要说谢谢...”
“什么？”
“没什么...”
顾浅浅伸脚轻踢地上石子，小石头化作流星蹿向云层，她的心绪也仿佛随之飘向远方。
她是真心感谢天命人的。
不仅仅因为他在魔魇手中救了自己，也因为他愿意陪着她正常的聊聊天。
自从十岁那年拜了魅魔，她便再也没有这样和异性说话了。
魅魔是一种很特殊的魔将，它的传承秘法能极大强化宿主的灵府，使之灵力远超同境修士。
可它也有一种非常厉害的反噬，会在宿主周身形成魅惑领域，让看见她容貌或者与她接触的异性短暂失神，并滋生无穷无尽的邪念。
修为不高者，会直接丧失理智；修为高强者，也会慢慢种下欲望的种子。
除非顾浅浅有朝一日能突破七境，天地归一、自成领域，否则终生都会被魅魔影响。
即便师父时常安慰，并监督她努力修行，即便黄长老也说会有天命人出现，让她不必担心。
可她不知道那一天何时能到来，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那样的人出现。
哦，那个傻子圣子除外。
所以...真好呀
她真的遇见他了。
他很好看，也很温柔，甚至能理解和尊重她的仪式感。
嗯，他和自己一样，也对食物情有独钟呢
无论他是不是她的天命人，但至少...他们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吧？
念及于此，她没忍住又瞧了天命人一眼，小心翼翼问道：“以后我经常给你做吃的好不好？”
“......”
沈离仍在抬头遥望天际——刚才魅魔少女踢出的石子仍在飞翔，强大的灵力包裹着它直上穹宇，哪怕隔了那么远都能隐隐感受到灵力威压。
“...好。”三境小修微微颔首。
“好的！”五境魅魔开心极了。
沈离保持微笑，瞧了瞧天色，委婉道：“我真要去修行了。”
“唔...”顾浅浅有点舍不得。
“所以你刚才说的礼物呢？”
“啊？”
“嗯？”
“......”
对于沈离来说，从来没有人会把食物当做礼物，经验不足，也就没法判断少女的心意。
而顾浅浅却略略有些尴尬，她不在意天命人的误会，却纠结还有什么能当做礼物来送的。
从无极峰拿来的上古阵法？不好不好，那些阵法看得头晕，不能害了天命人。
师父也看不懂的剑修心得？不行不行，天命人都那么厉害了，肯定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长老们孝敬来的灵石魔晶？不妥不妥，哪有送人这个的，根本没有半点诚意。
好难啊...
然而就在顾浅浅纠结、沈离纳闷之时，不远处却隐约传来阵阵人声。
“你们别不信，我真的看见仙子了！”
“什么仙子不仙子的，我觉得内门张师兄的鼎炉才是极品。”
“嘁，那鼎炉姿色平平，怎可能比得上刚才那位仙子！”
“但是很嫩啊...”
“能有王长老养的牛肉嫩？”
“那你去日牛肉？”
“唔...”
“咦？”
“嗯！”
“......”
谈话声越来越小，却不是因为那些人渐渐走远，而是在穿过灌木之后，他们终于看见了沈离和顾浅浅。
在瞧见沈离时，他们先是一惊，接着又因为略略自卑而移开视线。
而当目光转到顾浅浅脸上之后，这些外门弟子纷纷僵直住了。
神情肉眼可见地渐渐迷茫，或狰狞而笑，或目露猥琐，随后便晃动身形，你追我赶地朝两人快速迫近。
顾浅浅下意识结出法印，脸色却苍白无比。
眼前这幅场景她早已习惯，虽然会平白落下不少杀孽，可身在圣门，一切也身不由己。
况且她还新学了一首往生咒呢
但这样一来，天命人肯定会和其他修士一样，觉得她是祸水吧...
她下意识望向沈离，却见三境小修已提着长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让她看不明白的笑意，朝着那些弟子迎面而去。
‘他还记得我灵力不足呢...’顾浅浅差点感动到流泪。
‘还好留下来了啊...’沈离差点没笑出声来。
刚刚得到葫芦魔的【力】之传承，他正愁去哪试验如今的肉身强度，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机会。
【立夏】悍然出鞘，带着比以往更凛冽的锐气，于一众外门弟子头顶凌空刺落。
没有剑灵术法，也未见锋芒剑气，三境小修只用灵力裹住长剑，一招一式返璞归真，仿若凡人搏杀。
这并非托大。
三境之下会术法的修士本就极少，大多数弟子仅能用灵力强化肉身，即便偶尔遇到会些许术法的，往往一招之后便也彻底虚脱。
而沈离呢，奈奈崖上的坟包为他提供了丰富的实战经验，眼下肉身又被强化，便如同一个真正的体修，在人堆里左冲右突，硬生生撞开一条血路。
毕竟，体修虽然傻了点，可在三境以下却是真正的无敌。
不出片刻，残肢满地，外门弟子死状安详，三境小修略略满意。
怪不得那些体修天天咋咋呼呼的，拳拳到肉的碰撞果然会让人变得兴奋。
而一番战斗结束，沈离唯有手背处落了一道淡淡血痕，那是某个外门弟子以灵力灌注手爪所至，换做其他三境修士，恐怕整条胳膊都要被卸了下来。
这证明他猜想的没错，【力】之术法不仅强化了肉身力量，也提高了一定的防御。
没等念头落下，沈离眼中又闪过一丝惊喜。
他升级了。
自上次升级到现在，已足足过了两个月，所以当那抹五彩霞光于神魂中绽放时，沈离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第四十次升级，灵府也比最初时扩大了四成，相应的，无论灵力贮备还是术法威力，也被一并提高。
不算十分夸张，但配合剑气，秒一个四境巅峰修士却也足够。
“我...”顾浅浅慢腾腾地走了过来，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礼物不错，谢谢。”沈离很认真的点头，很真诚的道谢。
“欸？”
见天命人不似说笑，顾浅浅的脸蛋终于恢复了几许红润。
她瞧了瞧地上那些残肢断臂，表情若有所思。
两人随即开始刨坑。
一人挖，一人埋，你插嫩枝条，我唱往生咒，行云流水，默契十足。
等所有仪式结束，沈离又朝顾浅浅笑了一下：“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魅魔少女傻乎乎的摇头：“没有...”
“好的。”
“不是...”
眼见天命人准备告辞，顾浅浅福至心灵地再次拦住他：“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想让你帮忙。”
“什么？”
“嫁...嫁接灵力的方法！”
顾浅浅很心虚的躲开天命人视线，一本正经道：“我灵力太过庞大，总把握不好释放的准头和力度，听说剑修很擅长控制和嫁接灵力，你有没有什么心得呀？”
说完又很贴心的补充道：“不过我有点笨，你可以每天教我一点点。”
“灵力控制...”
即便魅魔少女目光躲闪不像是真心提问，但沈离却也没打算敷衍。
认真思考了片刻，他摆出一个双手放在腰间、两掌合成花萼状的姿势：“若是这样呢？将灵力集中于一点，术法发动之后也能控制大概范围了。”
这是魔神幻境中，那个黑发男子和猴子怪打斗时使出的招式，虽然动作有些繁琐多余，却拥有超乎寻常的稳定性和爆发力。
“哦，还有一个方法。”沈离朝远方竖起大拇指，左右眼来回睁闭片刻，解释道：“这样可以预估敌人的距离，只是需要一些算术基础。”
顾浅浅眨眨眼：算术…是什么东西？
“很难吗？”
“还好吧，我学了三个时辰。”
“有点儿短...”
“嗯？”
“我学！”
“其实第一种方法也可以试试的。”
“那我都要学！”
“御敌战斗瞬息万变，恐怕没机会给你摆出姿势。”
“没关系，我会随机应变的！”
魅魔少女声音超大，沈离只好点头应下。
虽然她看上去傻乎乎的，不过态度倒蛮乖巧，想必她师父平日教学时一定很轻松吧。
“那从明天开始吗？”顾浅浅试探性问道。
沈离摇头拒绝：“明天不行，我得去钓鱼。”
“钓鱼？我最喜欢喜欢钓鱼了！还喜欢杀鱼，吃鱼”
“那一起去？”
“好啊好啊，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沈离。”
“哦哦，那我以后能直接喊你名字吗？”
“可以。”
“嗯...阿离呢？”
“随你吧。”
“嘿嘿嘿...”
偌大的奈奈崖，窃窃私语之声再复响起。
花儿笑，鸟儿叫，一片新坟更显得生机勃勃。
......
“好像长大了一点点？”
苏晚鱼看着渐渐冒出嫩芽的田中瞳，不由满意地点点头。
田中瞳是她的朋友，即便不会说话，也不懂曲意逢迎，但总归能帮她排解一些寂寞，用心栽培也是应该的。
不过...他今天也说他们是朋友...
呵，谁又稀罕了。
堂堂圣门之主，又怎需要一个区区三境的朋友。
苏晚鱼轻轻哼了一声，却忍不住想道：若他们真的成为朋友，自己该喊他什么呢？
小沈？不太好听，像是在喊仆从。
沈离？好像也有点生分。
阿离...
苏晚鱼迟疑片刻，又有点羞意的摇头。
太过亲切了。
哪有女子会这般称呼朋友？即便是有，那她的师门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罢了，反正还不是朋友呢...”
苏晚鱼又是一声冷哼，眸子里却荡漾着喜悦。
不过说起来，三境小修还真是刻苦。
这在圣门中极为难得，更别提自家那位傻徒弟了。
明明天赋极高，又拥有那么强大的魔神传承，修行时却总是朝三暮四，态度不端，忘性又大...如此下去，以后即便摆脱了魅魔反噬，恐怕也很难遇见良人。
到时候帮帮她吧...
苏晚鱼摇了摇头，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小小的院落中，叹息之声时常响起。
风儿柔，日光暖，几许枝芽更显得绿意盎然。